江南，听着好。江南不必家家门前都有江，江南人亦不必皆知自己是江南人。江南的老人，可以一辈子以为北京在自己的北面，南京在自己的南面。

　　心里的江南，不必花很多钱，就能把一天过得十分写意。早上起来，一碗白粥，一根油条，这是好人家。好人家，油条也要掰开来吃。整根吃的，也有，老人见了，背后会说“弗会做人家”。吃完了，裤子上揩一揩，用不着洗手，手上的香气，可以闻一天。吃不完，中饭泡汤，当正菜。

　　爹爹娘娘爱孙子，可以爱得名正言顺，无话可说。爹爹买了油条来，只给孙子吃，孙女也要，爹爹说：“女人家，吃啥个油条！”屋里养一只生蛋鸡，一天生一个，娘娘炒了油塌蛋，全给囝囝吃，姐姐眼热，娘娘说：囝囝是男格，阿拉要值钿伊。

　　天热的傍晚，稻地上摆出桌子来，吃乘凉夜饭。苋头梗，臭豆腐，隔壁邻居拼用一个臭卤缸，味道都一样。小孩子吃菜，阿五喜欢到阿三家的桌子上夹一筷菜，阿三喜欢到阿五家的桌子上夹两筷菜，这倒不是为报仇，别人家的苋头梗总比自家的好吃。

　　“别人家的菜好吃”，是阿花的口头禅，这句口头禅只对她儿子一个人说。见别家的孩子来，阿花总会叹气道：“怪气，怪气，阿拉格苋头梗奈格介苦格啦？”阿三到阿五家的桌子上夹菜，阿花便敲着她儿子的筷子，轻轻地说：“看见勿？看见勿？快个点。”她儿子便跑去阿五家桌子上夹菜，夹得多，阿花就笑。

　　一顿夜饭，最大的损失或者便宜，也不过几根苋头梗。收拾了饭桌，畚掉畚箕，扯一歇天。进门，一盏油灯，舍不得点久了，大家都睡得早。村子里全是一个姓，没有外地人，半夜狗叫，是来了贼骨头了。

　　街上有一个茶馆店，茶馆店里有一个老板娘，老板娘不必齐整，只常常笑就是了。齐整的老板娘，那叫《沙家浜》。江南的齐整女人，不大会去开茶馆店。茶馆店里也卖酒，烧酒、黄酒，打一开，五分洋钿，外加一块香豆腐干。爹爹领着孙子去，用筷子沾一点酒，给孙子尝尝。孙子尝了一口，不够，旁边的老人说：“格小人，大起来会得吃酒格！”

　　江南的乡下人好白相，骂人也骂得直白、爽气。住在乡下，万事俱足，一辈子没到过街上的老人多的是。街上人看不起乡下人，乡下人更看不起街上人，乡下人种田，看见街上人走过，便骂“街上乌龟”“街上乌龟”，哪怕是心里骂一骂，种田也不觉得苦了。

　　村子里要有一个读书的人，有退休工资，大家都叫他“先生”。先生养花草，花草不能当饭吃，大家还是叫他先生。烂鼻头眼热先生，也买花草来养，被他老婆砰砰滂滂一举头扔出门去，烂鼻头气不过，把自家的桌子也敲碎掉，他老婆赖地打滚地哭：“吾、还、是、死、掉、算、特！”隔壁女人看见了，开心得三日三夜不困觉。

　　村子里还要有一个会讲《三国》的老人，一个走路散着香气的女人，否则便不成江南。杏花春雨，小桥流水，是先生的江南，不是烂鼻头的江南。老房子里有人住，冬暖夏凉，偶尔有个蝻蛇游出来，赶也不肯走，娘娘便会到巫婆家里查家宅。田里要有人割田塍草，看看没人，顺便把别家的稻割掉一窠，回去好跟老婆夸耀。

　　村子外要有一爿桥，要有一口老井，桥边井里要有鬼故事，鬼故事里要有长脚鬼，更要有女鬼，齐整的女鬼。村子的对面要有一株树，特立独行。即便没有大树，总须有点特别的东西，比如一个深潭，旱不涸，涝不溢；或者河里有一个土墩，水涨水落，不增不减。这些东西都要指向风水。风水的故事，低级一点的，里面要有一个不知名的盲子先生；高级的，则须抬出刘伯温来。

　　每一个村子，都要有一个奢遮人，一个毒头，一个木徒，一个老实人，一个光棍，一个酒醉子，一个痨屈病，一个巫婆，一个奸人。隔三差五，会有一个讨饭骨头来，只顾自言自语地嘟囔：“没有老婆苦，没有老婆苦。”没有人晓得他从哪里来，到哪里去，叫什么。有人随便给他取个名字，就叫“大脚风”吧。大脚风许久不来，大家也不上心。讨饭的来，换了新面孔，村里人就会说：哦，大脚风恐怕已经死了，罪过罪过。奢遮人消息灵通，过几日，就会跑到小店里来讲：弗要小看大脚风，伊死落桥洞里，席底下有一张银行票，交关铜钿哩，全被伊拉侄儿拿走了，哎，真没良心，真没良心！

　　总有一日，村里的老楼是要拆的。拆房子，亲眷朋友一道来帮忙，墙头里拆出几坛白洋钿。拆到白洋钿的亲眷，偷偷拿了跑回家去，一夜没困。有人告诉东家，自然免不了相骂一通，亲眷也便断了。哎，老而不死是为贼，江南老了，老而不死，也不过是一个贼江南罢了。听那相骂声里，我的江南，收场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