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间瓷话

2020-04-03 08:57来源: 湖州日报  作者: 余夫 编辑: 曹慧姚

  福与蝠

  3月翻开第一晨。想10多年前几乎每个周日早上,皆骑车穿街过巷,赶赴府庙摊点之约。四邻八乡的刨地皮者,杭嘉湖掮客苏浙皖行脚商们,身背肩扛,甫一抵,众爱好者旋蜂而上。一惊一乍,插浑打科,七嘴八舌,品货议价,所见端是另一群体、别样行话、清浊湖水一样漫开。那广场般的喧闹,恰如南北东西飞至苕霅之鸟在欢歌,而其时的菰城则刚刚从一夜睡梦中苏醒,打着工薪阶层的哈欠赖床而呆。  

  府庙摊位移师衣裳街后又数年,而吾不逛衣裳街久矣。

  豁开常想,其时数年也未淘到什么东东,但此种沉浸、历经,于整日文字交道、“知识阶层”交错者而言,倒真是“有价值的宝贝”。江苏荆歌作品你喜不喜欢是另一回事,但他藉练摊“补文”有开不完题材矿床,当得一赞。著砖厚《旁观者》三卷的四川钟鸣,一头扎入古董行,就很少听到他在文界的声音,大约仍在积累吧。

  它还能警醒:生活在别处。就像很多小资翻开民国图册,对着老照片的名士派淑女范,一脸艳羡,实在真实的民国,并不全然展露在这些光鲜的骗片上——常识是,其时能拍得这样照片者,多有钱有身份,当然还有一份闲情、有意味的雅趣。大量更多的民国人,冰山下的八分之七,是没留下影像、文字的。那里,生活原浆,民瘼苦难、病灶沉疴,均暗流在古老土地的静脉里。

  架上拿书,随取下这只友朋赠送的清晚期粉彩小罐。玻璃白的底子,一圈通景人物,营构的天伦,为一只蝙蝠艺术符号所观照。红梅报春,旭阳散开,一家子人在庭院里,游乐,欢欣,其乐也融融。

  你看,被禁锢了一冬(放今年还要加一个月或更多),这个清末的“小康之家”终于出门了:孝顺的儿子,推着轮椅上的老父,转悠到松石之旁。两人的目光都向右,转向那抱着二胎的媳妇与长子长孙。在庭院栏杆般的规矩之内,谁说古人没有情趣?你看那大男孩一脚弯曲一脚盘,手里的风筝把欢快升得绷直。蝴蝶风筝与眼前飞来的一只大蝶仿佛比斗。母亲拿着他的拨浪鼓好似问:这个你不要了?

  画面上,左之松石即是景,也是喻——坚贞、福寿、长青,右之上,那红梅也同样,吐着红火,溢着吉祥。

  古希腊哲人普罗泰戈拉说,“人是万物的尺度”,德国康德认为,“人士目的”。今日疫情语境里,蝙蝠被诅咒,“妖孽”的定义来自人的目的、需要、尺度、命名。实则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,蝙蝠是飞随钟馗左右,可以识鬼除魔、驱邪避凶的祥瑞之物。蝙蝠属哺乳动物,头面似鼠,双耳大而突出,四肢和尾巴之间覆盖着薄而坚韧的皮质膜,具有飞翔能力。蝙蝠的“蝠”谐音幸福的“福”,故人们常以其寓意福运与福气的到来。明代晚期,随着“图必有意、意必吉祥”的装饰艺术发展,蝙蝠成为瓷器上广为运用的吉祥图案。古代,甚至直到改革开放之前,蝙蝠的图形仍被雕琢在居家精心打造的卧床架等家具上。传统文化深广的天地里,它们胎记般烙在中国人俗世生活的躯体上。“五福捧寿”“福在眼前”“福禄双全”“洪福齐天”“寿山福海”“多子多福”……一只只“蝙蝠”停驻在瓷器、玉器、家具、铜器、砖雕等各类器物上,与谐音“禄”的梅花鹿、象征“寿”的寿桃、谐音“钱”的眼前等组成一幅幅祥瑞、吉利的画面。此件瓷器上,仿佛突兀,却又匠心,一只蝙蝠既具象又隐语,安排在了整个庭院之外,通景画面的中央。它是“点题”,是祈求,就像今日我们分分秒秒祈求全球疫情风暴早日宁息,岁月重归静好。

  瓷器装饰,以人物为贵,山水次之,花鸟再次。

  硬彩在明万历大盛,风行日本东南亚,国内倒是鲜见了。施以玻璃白底的粉彩,创烧于康熙。虽光绪朝回光返照(浅绛彩绝响三十载!),但乾隆以降,无论官窑民窑,即便青花、单色釉,质量均江河日下。此小罐,造型常规套路,但人物多而生动,粉彩大红大绿,俗也雅。器型小巧规整,釉面亚光,包浆滋润。底支钉烧,存红款。旧年人家常备,改革开放后旧城改造、拆建,许多日常旧物被赶至坊肆,睐不待见。得友赠之,虽缺一盖,仍很是珍爱。

  要说的是,此只小糖罐,再普通不过,就像米饭,但米饭无疑是人间第一补品。——瓷,China,捧在每一位中国人手里。盆碗碟盘,盛着饭菜,喷香地养育着我们从小到大;泥土与水的孩子,篝火里诞生,瓷,文明的光焰自古及今。

  更早要说的是,这只百年前的糖罐上,是匠人画的普通装饰,也是普通的祈愿与讨彩头:罐是圆的,齐家、欢乐,是糖,是蜜,帝王家也如是。

  还要说的是,今个晨间我再次取下,赏玩品味,感受其历史、工艺、审美……此间此在的流动,也莫不是在时空中,沧浪之水舀了一勺——三月,我咂摸了一下生活糖罐那抹淡淡的甜。 

  平安散

  子弹壳?鞭炮?笛哨?

  它们实则是瓷质小药瓶。本应一头链接药粉、疗救病体,现在它的生命仍活着,穿过几百年的时光。是今日成人的观赏、把玩、淘乐使它苏活,釉水透着人性美善的灵光,温润人文的火苗。

  想着瓷的生命流程:从高岭山矿区出来,水碓舂细,淘洗,除去杂质沉淀,瓷石由是练成了泥团。摔掷于辘轳车转盘中心,随手法的屈伸收放拉制出坯体模样。晾至半干,复将坯覆放模种上,均匀按拍坯体外壁,脱模。将坯置辘轳车利桶,转动车盘以刀旋削至适当厚度,表里光洁。再将成型的坯置木架晾晒。用竹、骨或刀具在已干或半干的坯体上刻画花纹,以毛笔书写文词或画符号。施釉,或蘸或浸或吹。复入窑。

  已数百年了,我依然沿着这些小药瓶,溯源、复现到当年景德镇某个窑口的现场。窑门打开,随着松柴一次次投放,喷吐的窑火最高已攀升至1300℃左右。那把桩师傅不时查罩子,看火色,用唾沫测温,调控着添柴进度、数量与方位。徒工在炉前苦行僧般地守夜,一次次投柴,噼啪声响,火光熬红了他们的眼睛。一阵烟熏的咳嗽,他们神思恍惚。仰观漫天星斗,不知时光尽头。实在乏了,啜饮几口劣质酒,再后,夜潮袭来,睡意昏沉,终一下将淹没,呼噜声起……由是耽误了成品质量。当然,也更可能是练泥不纯或是入窑摆放不正,再或火候拿捏失准,反正冷却后窑门开启,这些或黏连或缩釉或窑风的家伙就被弃置了。惯常是有大批好的被提走,这些“不成器”的家伙附近敲碎,一埋了之。

  药瓶上的“同仁堂”歀,说明了它们是同仁堂订烧的。同仁堂创建于1669年(清康熙八年),而这些药瓶青花发色较灰暗,又糯米胎底,老康制品无疑。

  非北京的潘家园,也非报国寺,这些小药瓶10多年前偶得自江南某个摊点的兜售。已卖了相当一批,想售者可能也是批发转手,它们最初大概率是景德镇某个废弃瓷器的掩埋旧址。

  由是,虽挂名,我想这些次品从未抵达过北京,上得什么堂,参与过什么名贵药材的盛放,更没有牵拉过可能的御医之手而参与皇亲国戚的救死扶伤。

  汉字多好,既象形又可指事,既形声又会意,还可转注、假借来使用。

  多好的这些小药瓶上的汉字:“同仁堂”,“长安只此一家”,“平安散”……

  医乃仁术;对生病的肉体,悬壶者都应一视同仁。

  儒教流布韩国,倡导了“义节”之“义”,转到扶桑,更重视“忠勇”之“忠”。说中国仁恕依然盘守,“仁”更突出。“仁”存何处?当贯穿我们的言行,而源于心中——“仁远乎哉?我欲仁,斯仁至矣。”君子求诸己!

  “长安只此一家”,曾经的广告语也如诗句:想长久安泰,买药么,就我同仁堂一家最牛。

  我迁想到,李太白西北望“长安”,那“只此一家”是他们李姓开的(有研究他是高祖的后裔)。但被同宗赶出帝宫的青莲居士仰天大笑出门去,他会想到,自己不废江河万古流的诗篇,定会在文学王国里,同得“长安只此一家”。

  还有这平安散。中药里,“散”是指中药制作的一种状态,有煎剂(水煎服的,也就是平常所说的汤药)、散剂(将中药材磨成粉状)、丸剂(将药材打成粉后加蜂蜜叫蜜炼为丸,或者加水称水泛为丸)、膏剂(将药打成粉后加入粘合剂熬制成膏药),此外还有栓剂(往肛门里塞的药剂)。这些小瓶本为装散剂备用的,药用后得“平安”。

  “文人宜散不宜聚(孙犁语)”。当下,文人雅士们星辰散落,四时平安,“平安散”一剂,当是彼此相安少生是非的良药。

  文章千古事。作为感染的一种表征,眼下部分汉语已有些“患病”,充满了拥挤、碰撞、混乱、方言、粗口、格言、警句、吵闹……诗人于坚说,写作就是对词语的伤害与治疗。愿我们沙里淘金,以金睛火眼穿透视听霾雾,选择更好的文艺作品、纪实影像,来安抚疫情时期慌张的心,治疗受伤害的我们的语言、词语,和精神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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